父親因患賁門癌及肝癌,終醫治無效,走了,這位老教師沒有留給我房子和多少金錢,卻留給我一生享不盡的精神財富。

  在老人家面前,我這個“知名法官”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在父親彌留之際,有不少當事人及單位、律師要去看望。父親總是對我說,人家是看著你的面子才要來看我的,這會對你工作造成壓力,千萬要婉拒人家……

  在父親彌留之際,我總為以前陪伴他太少而感到內疚。每當我來到他的床前,老人家總是叮囑我:工作是第一要務,催我快些離開……

  在父親彌留之際,我負責夜間照料。深夜,老人家看到疲憊一天的我 ,總是不忍心叫醒我。父親忍著極度的病痛而不喊一聲,要茶要水時總是自己頑強的撐起……

  在父親彌留之際,看到同室的病友的痛苦和困難,他總是不忘安慰、鼓勵,并不失時機地接濟人家……

  在父親彌留之際,老人家堅決阻止我們帶他轉外地大醫院治療,舍不得使用高檔昂貴的藥品,最后竟堅持出院回家。他說:公家和子女的錢都是錢……

  在父親彌留之際,老人家給我寫下一份遺書。父親交待:喪事從簡;要求我帶領眾弟兄姐妹在他面前表示決心,愿兒孫個個成人成材;囑咐我們廢除一切舊禮教,不燒七、不供飯、不換飯、不披麻、不鋪張……

  ……

  父親走了,沒有留給我什么豪言壯語,甚至沒麻煩單位給他開個追悼會。他追求黨組織一生卻未能如愿。但這位不是黨員的“黨員”,卻給我上了一輩子的“黨課”,給我留下了無比的做人標準。

  聽叔父講,我父親年輕時在淮師讀書,從老家建湖岡西到淮師,要從阜寧繞到益林再到淮安近200公里,父親從來總是將祖母做給他的布鞋塞在大腰布上,而光腳步行走上兩天一夜,舍不得跟一次幫船,夜晚就在路旁農家抱點柴禾借宿。建國初的師范雖系國家供給制,但供應糧很少,根本吃不飽,許多師范生都吃不了苦而跑回了家,而父親卻強忍下來……

  畢業后,父親被分配在鹽城任教,每月工資25元。父親每月除留下最低標準的吃飯、理發、洗澡錢外,要帶20元錢回老家贍養祖父母、扶持叔姑、撫育子女!當祖父重病期間,他毫不猶豫地輸了一斤血;祖父去世時,他毅然脫下了唯一像樣的中山裝,為祖父穿上。……

  從我記事開始,就發現父親對工作兢兢業業、嘔心瀝血,從來沒有假期,也從來不知疲倦。每天天不亮,他就為我們掖好被子,披上破中襖早早地去辦公室辦公;夜深了,他還在燭光下逐字逐句地批改學生作文……

  我初中時,成了父親的學生。我親見父親在講《賣炭翁》、《石壕吏》時,動情處跺腳時那強烈的感情;我親歷父親帶領我們“開門辦學”時,手執勞動工具教導我們怎樣向工人、農民學習的情景;我清楚地記得一位海軍營長學生看望父親時贈送父親的《毛主席詩詞》,而父親特地翻遍全身去飯店切回的三角錢香腸……

  父親長期任學校教導主任,手中掌握一定的權力。而每當其他教師生病、請假時,父親總是無聲地去代課;每當有學生家長為父親幫助他們而登門表示謝意時,父親總是婉言謝絕。……

  由于家里子女較多,父親節衣縮食,卻從來不刻薄我們。困難時期,父親總是到農村田頭以極低廉的價格,挑回來小山芋尾子、胡蘿卜頭子給我們充饑,甚至挖野菜切碎攪在很少的米中煮飯讓我們吃飽;春節了,父親都是與母親一道到軋花廠買來打包布回來洗凈,去染坊染成各種顏色,讓我們能夠穿上新衣服;而父親晚辦公回來,寧肯喝冷水,而不愿動一口第二天的早飯;臨近中秋,父親為了讓我們改善伙食,竟還下到剌骨的大洋河里為我們摸河蚌……

  1994年,我考進了當時的鹽城市郊區人民法院。進法院前一天,父親說,我只叮囑你一句:法院是清水衙門……

  多年來,我一直為兩件小事而懊悔不已。在我小時候,父親每天下午都要抽空去很遠的河邊挑上好幾大擔水回家,肚里沒食的父親常挑得臉上發白。有一次我發現父親挑水前,在鐵鍋里用蘿卜頭湯泡了小半碗飯,我競偷著一下子鏟到嘴里一大半,而父親挑水回來卻沒抱怨一句……。1976年我高中畢業時剛滿16歲,當我要到九里窯河北的橋梁工程隊做工時,父親拿出他唯一穿得出去的大半新滌綸褲子交給我說:拿去改改穿吧,出門要像個樣子。而不懂事的我,竟然沒有說一個“謝”字……。

  父親的一生,想到的全是別人和子女,唯獨沒有想過他自己。父親工作的時代,還很少有“公道正派”、“誠實守信”、“廉潔高效”、“勤政廉政”這些詞匯,可父親的精神值得我這個法官兒子操守、修行一世。

  父親走了,此時,有一句歌詞最能表達我的心情:央求你啊,下輩子還做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