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剛剛走上審判崗位的法官,雖然審判經驗仍然很缺乏,但我已感受到這是一個要求很高的職業,不光是對個人專業素質的要求,還有各方面,與人打交道的能力,處理特殊事件,突發事件的能力等等,我們面對的當事人,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有著不同的背景,性格各異,這就決定了每個案件都會不可避免的存在一些特殊問題需要處理。沒有固定的模式,不能僵化的思維,我們需要在一個個案件的處理中走向成熟。下面我記錄了一個案件的全過程,也記錄了我的困惑,我的思索,我的收獲。或許有些特殊,但我相信類似的情形很多同行都會遇到,而且會有同感。

 

一個即將開庭的一個案子,買賣合同糾紛,標的也不是很大,不到十萬元,翻閱一下卷宗,沒看出太特別的地方,被告(本案的被告實際是一個小公司,其法定代表人來開庭,為了方便,本文中直接將法定代表人稱為被告)也未提交書面的答辯狀。按照慣例,提前跟當事人聯系一下,提醒一下明天開庭的事情。按理說,雙方傳票等材料都已簽收,我們也沒有義務再單獨通知,但我們庭一直這樣要求,大家也一直這樣去做,當然這樣做是有價值的,不光是能保證當事人按時到庭,有利于查明事實,同時提前溝通一下,對雙方的一些想法可以有個初步的掌握,有時候說不定會促成了雙方的調解。被告接到電話,他說他記得開庭的事情,會按時來的,但那說話的口氣,語言,一聽就知道是個性格沖動,脾氣不怎樣的人,他上來就問:原告那筆帳是怎么算出來的,給我的貨質量還不好呢,我正想找他要錢呢……”,他說起來不停,我一聽這架勢,對他說:有什么問題明天開庭再講吧,你有什么證據,記得要帶來。

 

第二天開庭,原告是外地的,但早早到了。我們也按時到法庭,沒見到被告的影子。按照法律規定,被告拒不到庭,是可以缺席判決的。但顯然我們不能這樣做,從電話中聽得出,被告還憋著一肚子的火。等了幾分鐘,我給被告打電話,我問:你還來開庭嗎?電話中的聲音沒好氣:來啊,怎么不來呢? 我說:那你要按時到啊,你還要多長時間?他仍然是那個口氣:十幾分鐘吧。無奈,我們再等一會,這個案子承辦人是我,但由蘇法官做審判長,還有陪審員老師一起組成合議庭,我悄悄的告訴他們:這個當事人脾氣有點特別。他們相視而笑,但當時并不明白我的擔心。

 

過會,被告到了,是一個個子矮小的中年男子,一個人匆匆進來。大體核實了一下身份情況,審判長先問雙方有無調解意向,原告帶了律師,顯得比較文雅,而被告忽的從座位上站起來,又開始發表他的意見,什么質量問題啊,又要退貨等等。在這種情況下,調解看來沒什么希望。開始庭審,原告提出被告欠其7萬元貨款。讓被告答辯。被告還是那一套觀點,質量問題等等。從打電話提醒開庭到現在,我已經聽到三遍了。審判長耐心的告訴他,答辯就是陳述一下你是否應該還這筆貨款,如果你認為不應該還,有什么理由和依據等。被告又一次噌的站起來,激動地說:我就是想問原告是怎么算出來的這些錢。還有他那些貨質量不好,現在怎么處理。  審判長還是耐心,和氣的提醒被告:你請坐下說。被告咕咚坐下,但給人的感覺是那火氣隨時會竄出來。審判長還沒說話的時候,被告轉向原告,大聲質問原告為什么不誠信等等。審判長提示被告,在法庭上不要隨便講話,要根據法官的提示,讓你講的時候再講。這時被告又站起來轉向了我們審判臺,好像他不站起來說別人就聽不到似地。被告說:法官,我問你啊,我那些產品用了原告的紗出了問題給給我造成損失怎么辦?還有,原告要我給他那些錢是怎么算出來的?我們坐在審判臺上盡量保持著平靜,但心里已經感覺堵得滿滿的,審判長依然平靜,跟被告解釋說:你是說原告產品給你造成了損失,對嗎?被告說:是的。審判長說:那你要原告賠償你的損失嗎?被告說:要的。審判長:如果這樣,按照法律規定,這屬于反訴,你要提交反訴狀并交納反訴費,要提出具體的損失數額和依據。被告愣了一下,繼而說:法官,我還要提供證據啊,那我問你啊,那些紗都堆在倉庫里呢,那不就是證據嗎?我已經有些難以忍受了,但審判長在主持庭審,我不方便多說,這時,審判長有些無可奈何,調整了一下情緒,嚴肅的對被告說:你不要動不動就以這種口氣訊問法官,現在是開庭,你要配合庭審,要一步步的來。然后告訴他如果反訴,在庭后三天內提交反訴狀并交納反訴費。

 

下面由我組織當事人對本案進行舉證質證。原告提交了送貨單,對賬單等證據證明履行了合同義務,并陳述被告現在尚欠貨款7萬多元。我讓被告質證,被告一臉迷惑,又要重復之前的那些話,我趕緊對他解釋一下,要對這些證據是否是真實的,合法的,以及與本案有沒有聯系等發表意見。我絞盡腦汁,盡量少用法言法語,盡量用好懂的生活用語去解釋,被告明白了,說這些都是真的。然后又強調,我就是覺得沒欠他那么多錢,不知道原告怎么計算出來的。接著讓原告結合著對賬單以及對賬以后發生的往來解釋一下被告應付多少貨款,已付多少。原告大體講了一下,說賬本走得急,忘了帶來,大體記得這幾筆。被告大喊不對,說應該還有幾筆。付款憑證應該是被告持有,被告負有舉證責任。下面讓被告舉證已付貨款的情況。被告似懂非懂,我告訴他:你不是說你付了比原告所說的要多嗎,那么你付款了一定有收條啊,憑證等證據吧。被告很激動,我有啊。我說,那你把證據拿出來,證明一下你付款的時間和金額。只見他以極快的速度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子,翻開,里面夾了若干小紙條。然后以極快的語速講了一遍,何時付款多少,有原告代表人簽字或有轉賬憑證等。然后,迅速的將這些證據揣進懷里,看到被告的這個動作,我們禁不住感到又好笑,可氣又難過,對法律的無知。我盡量語氣柔和的跟他解釋,你不要把證據藏起來,你要拿出來,讓原告質證,這樣對你有利的。他似乎不明白,用手捂得緊緊的。我說,這樣吧,你把證據拿到審判臺前,原告也過來,當著合議庭的面,一份份的發表質證意見。被告仍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但還是照做了。在一種耐人尋味的特殊氣氛中,雙方完成了舉證質證。原告對其中的兩筆付款不認可,一筆一萬,被告說是委托第三人轉交原告的,沒有書面證據。另一筆兩萬的,是ATM機自動轉賬,后來被告讓銀行出具了一個手寫的憑證,并蓋了章。原告說對這份證據不認可。

 

因為對一些證據需要核實,我們暫時休庭。并定了下次開庭時間,我告訴被告把付款憑證復印好,將復印件留給我們,就是這點事情,也是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被告明白。因為剛才被告的緊張,我都沒有機會仔細審查一下那些付款憑證。拿到復印件,對于原告有異議的那筆兩萬的轉賬,仔細看了一下,上面寫了轉入賬戶是被告法定代表人,而轉出賬戶卻不是被告名字,被告稱這是其妻子的賬戶和名字。按照程序,被告妻子的賬戶自己流入原告法定代表人賬戶,如需證明系被告所付款(因為本文被告實際為一個公司),必須要求被告的妻子來說明情況,該筆付款是代替公司向原告所付款。我向被告解釋,告訴他我們一是要去銀行核查這個憑證的真實性,再就是要他妻子來做一個筆錄。只有完成這些,這個證據才能被認可。他大惑不解,用濃重的方言辯解著:我這個證據就是真實的,我不怕,讓我老婆來,耽誤工作,一天要損失很多錢的,誰來支付工錢…….。我忽然感覺語言很無力,心中堵滿了石頭。按理說,我們這樣做都是為了被告,為了充分的查明他提供的證據的效力,從內心確信的角度講,我們都能感覺得出,這份證據應該屬實,但我們必須核實。被告應該很高興的配合才對,真的沒想到他還是沉浸在自己的理論中。我盡量使自己平靜,告訴他,如果不經過這樣的程序,這個證據就無法認定。沒想到被告一下子急了,大喊道,我明明是付了錢的,你們不認,我就告你們去。此時,我已經感覺筋疲力盡,告訴他明天讓他妻子來的時間等情況,就回了辦公室。蘇法官和趙老師也都在談論這個超級特別的當事人,真的無知,不可理喻,沒法跟他講道理。他們還提醒我,這個案子單純從法律的角度講,很簡單,事實不難認定,但一定要做好當事人思想工作,否則會有無盡的麻煩。怕的就是這樣講不通道理,自己啥都不懂的人。我的心中滿是沉重,心里浮想聯翩,不禁想起前一陣一些法院發生的法院被神經質的當事人沖擊,法官被殺的新聞。不由得冷汗直冒。

 

但是,我沒有退路,作為承辦人,我的責任最重了。晚上吃飯,我心情也很不愉快,但還不想對家人講,尤其是媽媽,她要知道肯定擔心的睡不著覺了。第二天,上午約定的時間,被告妻子沒有來。我心里一直盼著,不光是為了筆錄這個事情,還有一種希望,我想他的妻子也許明白事理一些,有些事情跟她講講,也許效果會好。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被告給我電話,打的我手機,說他們來了。我還是挺高興的,和趙老師一起到談話室,看到他的妻子,一談話,我看到了希望。這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外貌挺秀氣的,說話也溫柔,客氣禮貌。跟她講的這個案子的情況,她也能理解,她特別問了關于反訴的事情,實際上關于原告提供的貨物,都已經三年了,一直堆在倉庫里,他們說有質量問題,但這個必須有證據,而在雙方并無約定的情況下,證明質量問題一般須經過鑒定。被告妻子一聽,表示這樣好像反訴沒什么意義了,而且還是三年前的貨物。臨走時,我跟她說:開庭時你也來旁聽一下吧。她回答盡量,但生意很忙的。

 

再次開庭時,被告早早來了,其妻子沒有來,這次開庭很簡單,因為被告沒有提反訴,這次主要是對銀行轉賬的那筆兩萬的付款進行質證,我們已經去銀行核實過,還有就是對原告不認可的那一筆委托他人轉交的一萬元付款,看被告有無證人以及其他證據提供。結果,剛開庭,原告就對兩萬的那筆付款認可了,說上次記錯了。對轉交的一萬,被告也沒有提供證據。說實話,這個案子判決很簡單,完全可以當庭判的。在開庭之前,我跟書記員商量過,我們如果當庭判,被告會怎么樣?小吉說:他可能會很激動的。我說:那我們提起喊兩個法警去吧。小吉人高馬大,說:不用了,被告如果鬧,我來擋住。我想了想,還是不能當庭判了,但因為原告是外地,不能再讓人家來回跑,就把時間定在下午宣判。趁著開完庭后的一點時間,我問被告要了他妻子的電話,在電話中我比較詳細的跟她解釋了一下相關的法律規定,算是一個很詳細的法律釋明工作,讓她對下午的宣判有了一個大體的預期。讓她把這些道理解釋給她的丈夫聽。我想,一個溫和明理的女人,能夠和這樣沖動,固執的男人一起生活,她肯定有她獨特的交流方式,能讓這個在我們看來無法溝通的男人接受她所說的。

 

事實證明我這種曲線釋法的方法是有效的,下午宣判的時候,被告很平靜,很配合。他雖然還在對原告表示不滿,但對我們已經是一副很友好的姿態。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復雜,糾葛,充滿風險,但也有樂趣;它需要耐心,經驗,思考,更需要智慧。

 

我們會面臨許多未知的難題,但我們不能回避,相信每一個難題都會有他的突破口,盡管費一些周折,但所有的努力都會有令人欣喜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