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虔誠、感性地談及親情,是兒女講述心瓣尖上的那部分深厚血脈之情,隱秘而溫馨,永恒而莊重,無論是捧上記憶、侍奉左右還是祝福將來,最能徹底顯現人性的根本,也才是完整真實的人生。

父與母,多重的字眼!不啻天與地,仿佛至關人生的生死牌,等同于人命的內涵。每個有良心的人都認可肉身父母給,一命塵緣來。孫悟空石頭蹦出,便只是滿紙神話的附身,與凡胎的你我做不了朋友親戚的。

因此,是這兩個活生生的命運以悲喜劇的形式疊加交錯,成為不可逆轉的另一個命運的再生,成為一個新生命的締造者。

或許只是偶然,卻成了你的唯一選擇。天生注定是這兩個挾你而來,推你下凡,他倆便是將你打入凡塵的兩尊天神哪。

盡管已為人子父母,但作為兒女的情懷終其一生也無法抹去;也許二老已撒手人寰,但對雙親的思念卻更彌久綿長,生活中到處都是過往家人的影子。兩代人血脈相連,不大相信心心相印的愛情,卻堅信親情的相依為命。

這一生凝結了父母情結。父母與子女的牽絆亙古不變。也許有絕情的父母子女,那也只是個例罷了,提起父母之愛,我的內心充滿崇敬。天下父母三春愛,世間兒女寸草心。

父愛如山,剛正有形;母愛如水,滋潤無聲。山河常在,親情融融,嚴父慈母,天理倫常。和睦的親情指數是人生幸福的標志,也是社會和諧的因子和人性溫暖的健康膚色。

我的父母是典型的傳統式農民,一輩子在江淮大地褐色的土壤里精耕細作,延續生活。淳樸而不陰酸,絕對的安分守己,無心于生活的大餐,只顧及每日的灶頭炊煙,甘于平淡節制,在現代生活的各種誘惑面前神態依然,令人動容。沒見過大世面的父親和母親廝守一生,享受天倫,并不妨礙他們成為樸素生活的主人并創造屬于天下父母的那份榮光。他們從容或拮據地布施對子女的父母之愛,與我締結生命的盟約。

不因為生活的貧困、環境的局促或意外的變故而讓我感到父母之愛的丁點缺失,相反,記憶猶新的過往刻骨銘心,讓我日后成為感情豐富和愛憎分明的人。說起父親,平凡的他在我的記憶里頗有幾分不凡,對他的尊重體現在我始終保持著剛直的秉性,這是父親大人的血性因子。在我眼里,父親是一個具有頑強生命力的、寧折不彎的漢子,是農民里的犟頭代表。成為我倔強脾氣的父親的兒子并秉承他的直性子,一生無悔。

可倔脾氣直性子總是要多吃些苦頭的。苦頭之一便是“碰壁”,與習慣勢力、惡俗行情交惡,最終置陷己身于困境。父親六十年代曾任鄉里(公社)的財政員,執掌當地的費用開支之權。父親對公家的錢財看得很重,原則方面的心思清楚得很,簡直就是認死理,一根筋,誰要是報支的手續馬虎點,沒門。鄉長書記的白紙條子也行不通,一次為此事竟然拍了書記的桌子。可有權的鄉級干部在那個年代、那種層次講究的無非吃喝,占公肥私,添堵而不識時務的父親自然得罪了一幫人。書記決定將這個犟頭往死里整。那是個有權利王法卻無法制的歲月,也是真理失語、民主弱智的年代,于是所謂的工作宣傳隊便來抄家,父親頂著“莫須有”的罪名被游綁、揪斗,荒唐的大字報在我家房前屋后嘩啦啦作響。父親最后被關押批斗、削職為民。

一晃過去已近四十年了。當我長成能夠洞察世事的那般光景時,父親已屆八十高齡了,再過幾天就是老人家七十九周歲生日正誕。多年前的某天,我告訴父親,整他的書記已躺進了殯儀館的靈堂。抽著水煙的老人依然平靜地抽煙,沉默不語,亦如此前他得知自己被平反昭雪的消息時的神態。

這里我要用嚴肅純凈的語言將父親的故事述說完整。回家后的父親很快成了地道的農民,記憶中的中年父親簡直是個力士,皮膚紅黑,青筋突突,滿身肌腱塊壘,表現出了極大的生命活力和頑強的生存能力,需要力氣的農活樣樣干得順手。比如罱河泥的重活,一天干下來,他能罱滿幾十船。我的父親從土里刨食,掙工分養活全家八口人,從不叫累喊苦。現在我明白,父親正是用他社會底層農民頑強不屈、拼命掙扎的方式向命運叫板,折服后來子孫。

在那次批斗事件中,他的同事也是他的下屬劉會計卻在關押中頂不住折磨、誣陷和巨大壓力而趁隙投河自盡,這幕發生在父親身邊的悲劇令今人匪夷所思,但在六十年代的蘇中農村確確實實地上演了。劉會計的尸首是父親下河打撈上來的,那是一個濃霧籠罩的早晨,聞聲趕到的父親沒有絲毫的猶豫便扎進了河里,在冰冷的深處他摸到了戰友的手,河中的父親奮力泅渡,彤紅的脖子象一條赤練蛇,周身巨大的波紋漾蕩開去的是特別年代亡靈屈死的消息。`

今天,也就在此刻,在這里,我文學生涯中第一次文字述說死亡的話題,真誠地留給了與父輩相關的故事。

我喜歡性格如山的人,也致力個人操守的養煉。當我走上工作崗位,遇有不順時,雖然也曾埋怨父親未能給予我更好的生存空間和資源際遇,但良知化解了我,我根本沒有資格要求我的父親做一個庸俗意義上的難得糊涂的人。人生的體驗叫我洞悉了官場的潛規則,其中妥協奴從便是第一要義,往體面上講就是立身須隨大流,往狠處講即是進位得同流合污。歷古做官大致兩大類,于民則分清濁之官,君則稱直諛之吏,于國則為忠奸之臣。我的父親本質上是個農民,說這些我真怕玷污了他的血性,但我從來對板橋的清廉為官、耿介為人的故事一點也不遙遠陌生。

山河同在。父親的終身伴侶便是小他兩歲的唐家妹子??我的老母親。母親聰敏穎慧,喜歡講故事。也許得于母親的遺傳因子,我打小好讀書,學習、考試、升級未曾感到半分吃力,事實上母親成了我的文學啟老師。大師魯迅做過這樣的文字:院中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于是劉震云的母親言其搞文學的懶兒子,說文學這般好弄,我信口就得:小店里有兩只缸,一只是醬油缸,另一只也是醬油缸。無獨有偶,母親笑我專心爬格子也是拈輕怕重,她這樣重復大師的思路:我生了個雙胞胎,一胞是兒子,另一胞也是兒子。如此應和,得意洋洋。莞爾之際,想想我確有雙胞兄長,想起“文學是愚人的事業”那句話,也對。

山河互為依托,是此生的來處,也是最后的皈依。本應重墨描述母親的,但河的故事源遠流長,我曾盟誓予南方的同窗好友先生,一定做好關于母親的人生傳記,此生不誤。那就另篇潑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