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傍晚的雨后,我游走在喧鬧的城市一角。積攢了一周的情緒,因無處傾訴,在我的胸腔中不斷的翻涌并發酵著。瞬間,鼻腔中吸入一種香韻濃郁的氣味,盈盈浮動,幽沁肺腑。嗅覺帶著我拜倒在路邊正在開放的不知名的小花前。

 

花梗從嫩綠的闊葉中抽出,上面低垂著七八個如鈴鐺般的白色花朵。經過一場大雨的清洗,葉子越發顯得綠,花瓣越發顯得素。特別的花形和香氣,讓我有種似曾相識:“這是什么花?真美呀!”

 

“鈴蘭,這花非常耐寒。代表著幸福的到來。”耳邊飄過低沉渾厚的聲音,待我轉過身來,身后無人駐足。

 

我有點兒恍惚。這就是奶奶一直最愛的花,她名中也有個“鈴”字。在她去世后一個月,竟讓我在異鄉的路旁偶遇這花兒。

 

曾想托人幫奶奶弄一些鈴花,被她拒絕了。她說:“鈴蘭是種堅強的花,我不想去圈養它。”清晨,奶奶總愛戴著老花鏡,用鉛筆在紙上勾畫著鈴蘭的紙樣。午后,她將針線籃擺在大腿上,蜷依在藤椅里繡著鈴蘭花。

 

坐公交車,被人誤認為是退休的老知識分子;不識字的老鄰居去銀行,都邀她同去代為填單簽字。“掃盲班”結業的奶奶很開心。

 

1932年的夏天,奶奶出生于老淮陰,還有一哥哥。她的父親曾在淮安府衙當師爺,后加入國民黨顧祝同(漣水籍)的部隊,任文職軍官。1938年春,抗戰打響,她的父親隨部隊到重慶,每月寄大洋回來做家用直到一年后中斷音訊。奶奶說,在1939年之前,她的母親每早都是梳妝打扮,去赴麻將場。家中有傭人照顧她和哥哥。我眼前,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小女孩靜靜地坐在窗前,出神的看著遠方,等待著父親每月寄回的提及她支言片語的信件。

 

戰爭的濃濃硝煙,隔斷了父親的音訊。沒有了經濟來源,母子三人搬出了小樓,住進了大雜院,糊口都艱難了。年長三歲的哥哥去做學徒。母親帶著她去有錢人家當老媽子。

 

主人家吃飯,有魚有肉,她只低頭接過母親遞來的小玻璃球,很乖巧的出去玩。門前的梧桐樹,默默地陪伴著一個女孩思念父親。她堅信,父親終會回來,給她們母子在這個亂世強有力的庇護。

 

1949年,十七歲的奶奶嫁人了,從此她有了一個強悍潑辣的婆婆。說罵即打,句句直戳傷口。奶奶從不反抗,只是安靜的流著淚。婆婆知道,因為她娘家無人,“家里窮,窮人就能受人罪唄。”

 

生活就是這般,從不能給這個軟順的女人一點點吳儂軟語的婉約。直到三十五年后,她的婆婆患老年癡呆去世前,連獨生兒子都不識得,卻只相信這個文靜老實的媳婦。

 

奶奶說,因為自己的父親跟著國軍跑了,連累了我爺爺不能入共產黨,不能當縣文化站一把手。我笑著說:“奶,你還想當官太太啊!”奶奶卻說,男人總有雄心壯志的,沒能施展一番,總替他心中抱屈。所以,她總是對我爺爺出奇的好,出奇的溫柔。我想,這就是她的彌補方式吧。

 

許是上天憐惜我奶奶,前半生受過的苦流過的淚,終結出了美麗的花,讓她下半生過的越發幸福。子女都很孝順她,雖然膝下沒有孫子,可孫女們都如花團錦簇著她。八十歲時,她在孫女的陪伴下第一次坐上飛機,出境旅游。

 

我從未見她與人紅過臉,身上總是有種淡淡的皂粉味。衣服剛八成干,就被她疊得整齊放在枕頭下面。她說,這樣的衣服穿著好看,衣服不皺,日子過得也會平整些兒。隨身的每塊手帕上都繡有“鈴”字。

 

不愿人前示弱的我,在工作中遇到誤解,在愛情中遇到背叛,總愛向奶奶傾訴,任憑委屈的淚浸濕奶奶的手帕。她總是靜靜地聽著,點著頭,用布滿年輪的手拿起手帕拭去我的淚水。

 

奶奶說:“不管生活給你什么,你都要去接受它,硬著頭迎上去。這是命?也不是命!不到最后,誰又能說得清,這是好還是壞?到了最后,又能怎樣!反正你也熬過來了。”

 

誰說,只有哲學家才能說出哲理?生活的百般磨礪,總會讓你對人生和世界有著自己的或對或錯的認識,產生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生命哲學。在奶奶眼里,見到或遇到的,都是有緣人和有緣事,相見相親,應當多寬恕;世上盡多難耐事,應當多包容。

 

也許,開始是因為自幼的家庭變故,讓奶奶學著不得不去包容和承受,遇到阻礙換方向思考,學會了平靜。慢慢 時間久了,心靈的涓涓細流流向了大海。細流總是活潑,而大海常常平靜。有一顆平常心,方可坐看潮起潮落,花開花謝。

 

鈴蘭花的花語是一定會幸福的,只要收到鈴蘭花就會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

 

清晨,一大束鈴蘭被我輕輕地放在奶奶的墓前,請它去守候奶奶在天堂的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