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去重慶出差的航班上,因為百無聊賴,就隨手翻看著一本國航印制精美的雜志,不料,其中一篇圖文并茂的散文像窗外的流云一樣輕輕地撥動了我的心弦,于是,皖南、涇縣,特別是桃花潭,這一個個地名就像一顆顆珍珠般牢牢地嵌進了我的心里,即使在重慶的那幾天無時無刻不承受著傾天暴雨、滾滾沉雷和咆哮洪水的驚嚇,而桃花潭這三個字,仿佛濃云中偶現的天光,帶給我希望并佑護著我終于逃離了山城,回到了江南。好像大赦一般,帶著愉快的心情匆匆收拾了行囊,帶著家人,頂著曉月,駕車徑往皖南趕來。

天光剛剛放亮,我的別克HRV就銀燕般輕輕劃過涇縣,悄然停在城北山腳下的公路旁。熄火,大開車門,8月的晨風帶著溫熱一股腦地涌進車里。孩子是不會裝假的,此時則開始燜著頭大口地補充著食物,而愛玩的妻已小兔子似地蹦到了馬路對面并大呼小叫起來。我伸了個懶腰,點上一支蘇煙,愜意地深吸一口,慢慢地踱到妻的身旁,嚯!眼前的景象令人眼睛一亮,精神為之大振。路南坡下,闊如綠毯的草灘之間,一帶秀水攜著朝陽銀練般靜靜地繞過遠方初醒的縣城,懶懶地隱入西邊的山谷里。水面上散起的薄霧裊裊升騰,沒入清晨的空中,遠處灰壓壓的縣城也被遮得越加隱隱約約起來。涇縣醒了,但還沒有醒透,只有夜棲草灘中的幾只白鷺,抖落羽翅上的露珠,接著猛地一躍,依次地飄入空中,飄過東邊的舊橋,向晨曦那里的開闊處飛去了,還有闊溪對岸隱約的幾位浣紗女和三兩頭仍舊靜臥著的水牛,再就是我們一家子和小憩著的HRV了。這就是皖南么?她給我的第一印象竟像少女般柔美,如詩如畫,如癡如醉,難怪古今多少名人隱士都想在此終老田園呢。

其實,我深知,皖南絕不僅僅只有山水、田園、柔美和詩意,這里從來都不乏壯士斷腕、揭竿而起的剛烈和抗爭,歷史走到今天,那曾有過的血雨腥風雖已經過時間的洗刷,靜靜地沉淀于莽莽的山谷叢林里,但寶貴的遺跡還是被后人珍惜地呵護著,莊重地保留起來。涇縣西部的云嶺就是這樣的一個所在,也是我們此行的第一個去處。

新四軍,一個多么響亮和傳奇名字,在70年后的今天,它仍然與云嶺這個皖南山谷里的小鎮緊緊地聯系在一起。1937年底的西安事變后,國共兩黨終于實現了第二次合作,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也就此確立,在陜北窯洞里傳出一道電波后,隱匿于數省山岳叢林里的一支支紅色游擊武裝迅速匯集到皖南,匯集到云嶺,設立了軍部,并有了一個響亮的抗日名稱??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葉挺、項英、陳毅、曾山、譚震林、黃克誠、袁國平,天啊,這都是些什么樣的人物!還有五湖四海匯集到這里的學生、士兵、農民、工人,這些又都是怎樣的英雄!僅僅2年,這些英雄豪杰們就迅速壯大成為一支極富朝氣的抗日武裝,并分出一支生力軍由陳毅率領北渡長江在蘇豫皖建立了新的抗日根據地。遙想那時的云嶺,一定是紅旗獵獵,軍民同愾,令敵人膽寒,也一定是歌聲飛揚,笑語滿山,革命的朝氣無處不在激昂。

我的HRV在起伏的山路上歡快地飛馳,約摸半個小時左右,很遠地就看到了指路牌上“云嶺”兩個大字,于是,小車的右轉向燈愉快地跳著,車子跟著就轉向一處山谷。路修得很好,兩邊還矗有路燈,每根燈柱上都鑲有一幅標語,上書四個遒勁大字“抗戰到底”,后來才知,這就是當年葉挺將軍的手書啊!踞山遠眺,云嶺鎮位處四面環山的一處較為平坦的山谷中,夏日碧綠的田野里散落著幾處不大的村落,白墻黑瓦掩映在一簇簇茂盛的樹蔭中,很顯然,那都是留存下來的徽派村落的典型風格。在夏日懶懶的陽光里,此刻的云嶺顯得那樣的安寧、祥和,甚至平靜得讓我有些懷疑它過去曾有過的輝煌或者滄桑。云嶺鎮很小,甚至有些殘破,但凡是涉及到的有關新四軍的舊址則都保管的很好,讓我對當地人的淳樸和忠厚頓生敬意。云嶺的新四軍軍部包括了軍部、東南局、軍部大禮堂、修械所等幾處舊址,散落在不同的村落中,漫步鄉間,傾聽山雀啾鳴,深吸稻花清香,細數五谷百草,驚看鴨戲荷間,那是怎樣愜意的感受啊!想到當年的項英屢拒陜北中央要新四軍渡江北上的命令,總是遲遲不肯挪窩,以致軍部和九千多壯士全軍覆沒于皖南,是不是有戀棧這一方山水、一干民眾有關?我不得而知。日當正午,一家人雖汗出如雨,但興致盎然,在東南局舊址的一扇門旁,我忽然發現一塊牌子上有幾個字好像十分熟悉,走進細看,哈!上面竟赫然寫著“曾慶紅同志出生地”。看管這處房子的是一個長的很精干的中年農民,黑黑瘦瘦的,手里拎了一包菜,看樣子正準備回家燒飯。一問,也姓張,立馬遞上一支煙,哥倆就蹲在屋外聊開了。老張的祖輩就住在旁邊的靠山的村子里,村里人也大都為張姓,當年他的爺爺就為新四軍做事,皖南事變后,國民黨對這里的老百姓大肆報復,殺了不少人,他的爺爺躲風跑到外地去了,才得以幸免。因為有了這段淵緣,所以能看得出他對新四軍仍舊飽含著很深的感情。也因為聊得投機,加上今天不是周末,舊址上幾無游人,老張索性同意了我們的請求,讓妻和兒子進到里屋,在曾慶紅同志生活過的木床和椅子上體會了一番,當然也少不了拍照留念了。

臨別,登高遠眺,但見山巒起伏,重重疊疊,風過綠野,稻浪千重,偶聞數聲雞鳴犬吠,更增添了幾分的安寧祥和。是的,毫無疑問,云嶺的山水風光是如此的吸引著我們,但更加吸引我們的則是這里所積淀的歷史的厚重,輝煌和慘烈并存。

出了云嶺向右拐上大路,小車就一直在山重水復中盤旋,車少人稀,一路景致看過去,半個多小時后,桃花潭鎮的牌樓已赫然在目。

桃花潭鎮地處涇縣西南40公里,古時為宣州所轄,因傍桃花潭水而得名,更因李白的《贈汪倫》一詩而出彩。唐代后期,桃花潭鎮尚為村,村人汪倫,家境殷實,或為功名,或為眼界,總之北上游歷長安,有幸見過已風靡京都的大詩人李白,并折服其神采風華,回鄉后念念不忘,于是遠致一信盛邀。考慮到李白此時在長安正風光無限,能否屈尊野村也未可知,且知李白好酒,便于信中大贊本村風光是“十里桃花,萬家酒店”。好家伙,先生果然中計,也恰逢這位大詩人的放蕩不羈惹惱了朝廷重臣高力士,因而被貶,失落之中便收拾個包裹迤邐向南,開始了他的南游之路了。古時候外出不比今天,估計這一趟起碼得有個三年五載,而且那長安也不是罷官之人想回就能回得了的,于是名山大川、新朋舊友、佳肴美酒、長詩短句便成了消弭郁悶、表白忠心的最好方式了。李白全集中收錄了很多他在這一時期詩歌,像“秋浦詩十七首”、“贈宣州靈源寺仲浚公”、“贈從弟宣州長史昭”、“贈宣州趙太守悅”等系列詩,讀罷即可斷定皖南地區是他此行的一個重點。李白有名,雖然被貶,但也曾是京官,玄宗身邊的寵臣,驢倒架還在,說不定哪天皇帝一高興又把他叫回身邊也未可知,所以地方大小官員們借此機會搞點感情投資是可以想見的。每到一地,好酒好肉招待著,好山好水奉陪著,臨走再送點散碎銀兩作為盤纏,反正也不要自己掏腰包,還落得個仗義豁達的好名聲,而先生除了喝酒賦詩,也身無長物,于是,這一路上長詩短句層出不窮,贈縣令、贈長史、贈太守,可見風光,也自然皆大歡喜了,但贈一村夫的卻不多見。在《贈汪倫》的詩前先生有一句注曰“白游涇縣桃花潭,村人汪倫常釀美酒待白”,接下來唱道“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于是,桃花潭和汪倫都跟著李白出了名,而且是名傳千古。翻查李詩全集,他在桃花潭期間應該就作了這么一首詩,僅從詩面上謬解,這詩也是先生上了船要走的時候所作,為什么?“忽聞岸上踏歌聲”,客人都要走了,汪倫這時才匆匆唱著山歌趕來,這又是為什么?難不成村人太熱情,弄得先生不好意思,想悄悄地辭別?可是,先生人生地不熟,雇個船工什么的也不是自己能辦得了的,想悄悄也是不易的,汪倫肯定是知道李白的行期的,那為什么又會出現先后呢?想到這兒,我不禁暗笑起來,真的是凡事不能細究,越琢磨越復雜,當然,也越琢磨越有趣,那就索性琢磨下去好了,這也是我在桃花鎮的兩天里的學習心得,貢獻出來以博看官一笑。

還記得這個村人汪倫在給李白的信中是怎么夸口的?“十里桃花,萬家酒店”,天啊,這是何等規模?什么氣勢?怎樣的繁華?其實,當老李來到村里一看或者往這邊廂一路走來的時候就應該漸漸地明白了,就像汪倫后來趕緊解釋的那樣:十里桃花非指桃樹之桃花,實乃桃花潭水十里之長;萬家酒店亦非指酒店眾多,而實為姓萬的所開一家酒肆而已。事已至此,我估摸著老李一番尷尬失望后肯定捋著胡須,哈哈大笑了。但凡真正的詩人情商都不高,發散思維擅長,邏輯思維淺陋,老李也不能免俗,否則皇帝那么的寵愛他,也沒逃過短命的命官生涯。桃花潭,非州非府,非縣非鎮,怎會有萬家酒店?同時,古時候文人墨客喝酒最愛投機隨緣,物我兩忘,天南海北,唱和有聲,聚的是同類,要的是氛圍,玩得是興致。村人豈是同類?老李好歹才做過京官,皇帝的寵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名滿天下,所言所語,絕非等閑,每當侃侃而談,必是語驚四座,面對村野之人,即便是有個把識文弄墨的鄉間秀才,我估計侃個一二回也就興趣索然了,曲高和寡么。僅一家山村酒店,即便有幾道拿手菜,吃上兩三頓也就口里淡出個鳥來了,那比得上官府京城的山珍海味,佳肴珍稀?菜一膩,這酒也就難下去了,酒不夠,詩興何來?人家李白可是出了名的“斗酒詩百篇”啊!那么,就只剩下風景了。

老實講,這里的風光倒是十分的秀麗,潭深水闊,從村中緩緩流過,引三五白鷺繞岸翻飛;兩岸如畫,將山風輕輕攬回,送早晚漁舟放歌斜陽。村里有一條鵝卵石鋪就的老街,沿街的店鋪都大敞著,但主人們卻并不去招搖,兀自做著自己的事,閑適不驚,連那花貓草狗也都懶洋洋地,最多抬抬眼便繼續迷糊去了。靜靜地泛舟于碧綠如境的潭水之上,天地間仿佛一下子變得非常靜謐,只有船夫撐槁弄出的些許水聲,遠處,依舊是白鷺點點,不時地在水面、草灘和岸邊的密林之間無聲地劃過,那落入眼底的分明就是一幅畫,不,是無數的水墨瞬間。踟躕于桃花潭對岸那老村曲徊的巷子里,依舊安靜,舊時徽派建筑風格的白墻黑瓦仍隨處可見,但大都斑駁陸離,破舊不堪了。輕撫殘垣,可以無限的想象這村落過去曾有過的榮耀和熱鬧,在想象和比較中去體味這生命活動中不可回避的巨大反差。村南,在一處亂堆著柴草又種了些蔬菜的空地上,突兀地立著一座七八米高的石門樓,看得出很有些年代了,飽經滄桑,少有修葺。門洞里,兩只老母雞不慌不忙地啄著什么,怡然自得,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樓上有木制樓亭,很像古城樓上的劍閣,但要小很多,門楣上刻有兩個繁體大字“?x?T”,左墻上有一塊不起眼的簡介,趕緊繞過去細看,原來,唐朝初年,太宗聞知桃花潭村一萬姓人家孝義兩全,大受感動,特賜造此門用以表彰,后被毀,明朝時重修(明朝是做了不少這樣的好事的),保留至今。萬姓人家?想必那萬家酒店的掌柜就是這萬姓的后人了,不過萬家酒店今天已差不多蹤跡皆無,只留有一處舊門框了。穿行在村里,我發現與老村的破敗相對應的是,竟然有幾戶人家正在大興土木,其中一戶還氣魄不凡,不敢說雕梁畫棟,但那正門已很有些氣勢了,粗大方正的門柱和門楣均由大理石砌就,門樓古樸,刻工細致,布局大氣,上刻四個楷書大字“某某人家”,據說都是南京書畫影視界人士的杰作。這幾處新宅院與那老村相比,倒頗能相映。

夕陽西下,波光瀲滟,潭水如金,復乘漁舟返回鎮上的住處,點了幾樣農家土菜,沽一壺地產好酒,便學起了當年先生的風情,只不同的是咱有家人做伴了。淺斟慢飲,喝著喝著,就接著琢磨開了。這現代人節奏快,而古人節奏要慢很多,但即便李老先生再有風情雅致,這小小的桃花村和一帶桃花潭,三兩天下來也該領略的差不多了,可是幾天下來竟然無詩,這不符合老先生的風格。莫不是此地人豪爽能飲,照顧得老先生每日酩酊不起?我估計不會,老李祖上為鮮卑人(現新疆一帶),雖生于四川,但善飲豪飲天下盡知,而且越醉越能發揮,你看那首《蜀道難》中豈非酒氣豪邁?哪能失蹄于皖南一村?就是后面到了今池州地界的九華、秋浦一帶所寫的詩賦也都是又多又長,激情迸發,豪情四溢,怎么會在桃花潭這幾天里臨開船了才匆匆一首四言,流水般打發了此處?當然,對于汪倫和桃花潭村,這四言足以享用終生,造化后人,并且還饋福于當代,余音繚繞,生生不息了,讓人對村人汪倫的頭腦不得不贊許有加,幾頓酒飯就換得了世代受益。可對于詩人,不難想象,桃花潭只能是匆匆過客了。人說希望越高,失望越大,詩人幾千里長途跋涉,一路抱著憧憬,徑奔“十里桃花,萬家酒店”而來,風光雖好,但畢竟與詩人的浮想大相徑庭,前路尚遠,前景亦未可知,盤桓個三五日必是長了,兩三日足矣,朋友看到了,風光領略了,土菜吃足了,酒也喝了不少,贊許的話也說到位了,再聊深了肯定分叉,談不攏了,你說你的節氣收成,家長里短,村前屋后,我說我的天下大勢,州政朝綱,皇恩浩蕩,這也不對路子啊?沒詞兒了,曲高和寡,興致索然,詩出不來,再喝下去就是干灌了,誠如岳飛《小重山》中所言“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當然,憑老李所經歷的世面,還不至于就立形于色,但托故早些啟程自在情理之中,于是就有了開頭的一幕,清晨悄悄地打點好,昨夜的告別話似還言猶在耳,流連感嘆一番,便悄然出門直奔渡口而去。不想汪氏兄弟也還是有心人,名人來訪,不送怎行?如果留下點詩文墨寶一類豈非更好?于是,拎著一壇老酒,包上兩樣鹵菜,唱著山歌也飛奔渡口而來。清晨的渡口,潭水靜寧,朝霧迷離,聽到山歌,詩人知道是汪家兄弟趕來了,感動和感慨并生,《送汪淪》四句忽然脫口而出,不知卻成了千古流傳,成就了桃花潭鎮的世代傳奇。

這就是皖南,不僅山水明秀,更加人杰地靈。從古至今,這里始終人才輩出,一代代地用自己靈秀的智慧和從不停息的奮斗精神,造就了事業,成就了一方,也為著山山水水注入了生命的靈性和令后人嘆為觀止的、永遠的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