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住宅小區,我就嗅到了一股幽幽飄散的元骨湯的香味,情緒禁不住為之一振:已被汽車尾氣曛倒的鼻子于瞬間認識到了自身的不俗,在臉上買力地張望著幫我尋根溯源;舌頭上原本就不笨的味蕾,也連忙推醒那種饞名在外的液體,歡快地做著“大開殺戒前”的熱身運動……來了,來了,香味越來越濃,直撲眼前、鼻底和嘴邊,容不得半點的遮掩和矜持。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如此偏愛啃骨頭。小的時候家里很窮,除了過年時難得的幾回吃葷的經歷之外,記憶中真正意義上的啃骨頭僅僅有過一次。我排行最小,本來我的身高和姐姐、哥哥的身高都差不多,相差的也只是正常的年齡級差,因而日復一日地和他們一樣地吃著淡得發苦的飯食。然而,由于命運之神的格外眷顧,一次連續三天啃骨頭的待遇足足豐盛了我整整一個童年的記憶。上初二的那年我十四歲,一學期的時間里成績沒長進,可身體的高度卻一個勁地往上竄。褲腳越來越短,袖口越來越高,一下子多出的十五公分長的骨胳讓我整天喊腿疼。起初父母也沒太在意,可喊的時間長了,知道的人多了,終于引起了重視。于是不斷的有人到門上來勸說兼警告:“這孩子是生長痛,是缺骨頭(那時還沒有缺鈣這個說法),缺啥補啥,得烀骨頭湯給他喝,要是腿一斷吃什么都來不及了”。這樣嚴重的后果當然容不得父母再疑慮,就這樣我倒因痛得福,一連喝了三天的骨頭湯,一共啃了十五根骨頭,以至它們七橫八豎的模樣至今還躺在我的回憶里。說來也怪,喝了三天骨頭湯,啃完十五根骨頭,我的骨胳還真得就不疼了。現在每每自豪于自己一米八三的身高時,我就會以極感恩的心情懷念起,那支撐起我生命高度的十五根骨頭。因而,骨頭在我少不更事的星空中,更多的是以一種富有生命的雕塑,這樣的形式存在的。等到漸漸長大、漸漸讀了更多的書,尤其是哲學和歷史等書,使我在對骨頭更加偏愛的同時,也使我已有的具象化認識逐漸為意象化認識所覆蓋、替換和更新。骨頭雖然埋在人的皮肉下面,卻更代表一個人的形象和臉面。骨頭其實和包裹它的血肉無關,而只跟它包裹的靈魂站在一塊,一同進退,相互攙扶。骨頭的硬度不僅能使人站立,也最能測出一個動物的軟弱。生活的賣場中,我見證了太多裝飾著陽剛、英俊和高大的軀體,為了一點所謂的成功和私欲而彎腰、曲膝、諂笑著去討好庸俗、邪惡、驕橫和卑鄙。骨頭雖然和血肉無關卻和血性一脈相通,它只跟勇敢、正義和氣節相合拍。有多少花木蘭用一己女兒身寫就的傳奇,就會有多少假陽剛、偽男子被揭去軟骨上的畫皮。說到底,面皮只是軀體的臉,死神只須輕輕一扯,這些或光鮮著或原本就丑陋著的東西就會在瞬間被撕碎,就會很快變臭,就會很快化為腐朽,而骨頭卻依舊堅挺著,在不同的不朽中屹立。有時候,讀著蒼桑的歷史中的過多的羸弱,我真恨自己為什么沒能出生在民國。割不盡的辮子、扶不起的跪拜,遙望著舊朝遺民身上沉積的太多的奴性,我恨不得將自己手中啃著的骨頭磨制成鋒利的骨刀,去把它們大把大把地閹割。有時候,我真恨自己為什么沒能親燃過抗戰的烽火,若讓我省出些如今還算富余的骨頭,何至于那不堪回首的八年里,有那么的漢奸在倒賣自己的祖國。在啃骨頭中受益、在啃骨頭中從沒停止過思考的我,對于一根骨頭,卻至今都不敢去啃噬。我知道他的硬度超得過全民族熔鑄的鋼構。主席他老人家說過,魯迅先生的骨頭是最硬的。瞻仰著這根民族精神中不朽的、最硬的骨頭,我唯有不倦地、反復地去舔,才能使我的脊椎不至萎縮。就這樣,不停啃骨頭的我,一直固執著自己的孤與直。有一天,我無意間摸了摸良知的心口,卻發現自己思想的胡子茬,已經有些扎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