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時代,是一個對自然山水覺醒的時代。人們在與大自然相親、相近的悠游中,培育了對自然山水的審美意識和創作熱情,中國山水文學從而走進一個興盛的時代。

廬山的山水勝境,是文人寄托情志的理想之地,由對自然審美而產生的審美觀照,折射出中國山水散文的光燦。

山水小品,正是在晉宋之際勃興起來的。山水小品,與山水詩的成長幾乎同步,是一種表現山水之美的特殊散文。

山水與散文的關系,愈來愈密切,從地志、山水小品、山水記的山水描寫,以至后來的山水游記的大量出現,生動地反映了山水與散文結合,從量變到質的飛躍的全過程。而廬山,卻鮮明的留下了這一文學現象的歷史印跡。

晉宋之際的山水小品,主要有詩序類山水小品、書信體山水小品。詩序類小品,具有代表性的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慧遠的《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序》、陶淵明的《游斜川詩序》。

辛酉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嘆。若夫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率共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記鄉里,以記其時日。

文章短小優美,點明出游的日期和地點,以游覽斜川、觀賞山水為題旨,著意刻畫了近觀遠眺之佳景,突出贊美了獨秀于澤畔的障山,抒發了對山水美景的濃厚情趣和愛戀,并由此引發出“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的慨嘆。

以書信形式來表述山水之美,在晉宋之際相當盛行。其中,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是佼佼者。這是鮑照被擢為國侍郎,隨臨川王劉義慶出鎮江州時,途中寫給其妹鮑令暉的信。信中所寫內容,幾乎全是作者所見的美妙景致,尤以遙望廬山奇麗壯觀的描寫,最為生動出色。

“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鶋航保迮c辰漢相接,上常積云霞,雕錦縟,若華夕曜,巖澤氣通,傳明散彩,赫似降天。左右青靄,表里紫霄。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鎮控湘,漢者也。......

此文本雖為一封家書,內核卻是一篇山水游記。此本作者是雖未以游記為題,卻可稱之為游記的先驅,因而近人劉師培在《耀采篇》中,將此稱之為“游記之正宗”。

唐代,以序,書形式記述山水,依然在文壇上盛行。李白的《送從侄李遄游廬山詩序》,清新流動直抒胸臆,是一篇值得欣賞的山水小品。李白在此序中對廬山的描述,實際上是他游廬山的見聞和美的感受,其中最令人品味的是:

“方告我遠涉,西登香爐。長山橫蹙,九江卻轉。瀑布天落,半與銀行爭流,騰虹奔電,射萬壑,此宇宙奇詭也。其上有方湖、石井,不可得而窺焉?!?/FONT>

雖然只是片言短語,卻將廬山的俊秀奇偉描繪得生動傳神,并洋溢著一種偉大的愛國主義激情。李白的這篇山水小品,與他的《望廬山瀑布水》有異曲同工之妙,給人們創造了美好的遐想,藝術的享受。

在山水小品勃興之時,山水記的地位也日益突出。山水記,同以序、書為題的山水小品相比,表現出更符合山水散文的藝術規范,變體現出社會進步、文學發展的歷史軌跡。山水記,顯露出明確的審美意識,更集中更真實可信的描寫自然山水的地理位置、地域環境、地形地貌及其天然之美。

在東晉南北朝時期的山水記中,以記述廬山山水的山水記,有著顯赫的地位,不僅數量可觀,而且值得稱道的是不乏上乘之作。如收錄于《太平御覽》卷四十一中的慧遠《廬山略記》、張野《廬山記》,收錄于《藝文類聚》卷七中的周景式《廬山記》、王彪之《廬山記》等,均是這一時期的著名的山水記。

慧遠以精煉、形象的語言,在《廬山略記》中敘述了廬山所處的方位,廬山之名的解釋,山體的形態,云霧瀑布的奇異景象,并極富渲染廬山這座“神仙之廬”。

 “其山大嶺凡有七重,圓基周回,垂五百里。風云之所攄,江山之所帶,高巖仄宇,峭壁萬尋,幽岫窮崖,人獸兩絕。天將雨,則有白氣先搏,而纓絡于山嶺下;及至觸石吐云,則倏急而集?;虼箫L振巖,逸響動谷,群籟競奏,其聲駭人,此其化不可測矣?!?/SPAN>

周景式的《廬山記》,以介紹自然山水為目的,顯示山水勝境的魅力,吸引人們的游覽情趣,更加注重山水景物的展現。 “登廬山,望九江,以觀禹之跡。其茲峰乎,東南隱諸嶺,不得駢矚,自廬山人跡所暨,回望處無復出此者。又甚高峻,每雨,其下成潦,而上猶皎日。峰頭有大盤石,可坐數百人。......

這些山水小品、山水記,是人們認識廬山其面目最原始、最真切、最權威的文學史料,亦是展示中國古代人類崇尚自然、認識自然、寄情自然的歷史記錄,同時展現出由山水記向山水游記的演進,由刻意追求自然山水外部形態之美,到著意創造物我渾然的藝術境界的躍動。

唐代白居易的山水游記,尤顯自我的風格,享有盛名的《廬山草堂記》,即是其個性的顯現。白居易以嫻熟的文筆和技巧,充分表達了自己酷愛山水癖好,并注入了自己的身世感、滄桑感,使山水別具內涵與風韻。

“匡廬奇秀甲天下山”。白居易在記文開篇對廬山發生這樣的贊嘆,此后這就成為對廬山眾口一詞的評判。“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云,秋有虎溪月,冬有香爐雪。陰晴顯晦,昏旦含吐,千變萬狀,不可殫記?!弊髡邔]山草堂的四周景物環境,落筆悠悠,卻傾吐了真誠的愛戀和審美情趣?!叭g兩柱,二室四牖,廣袤豐殺,一稱心力。洞北戶,來陰風,防徂暑也。敞南蔑,納陽日,虞祁賽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墻圬而已,不加白。堿階用石,冪窗用紙。竹簾幃,率稱是焉?!弊髡邔]山草堂建筑的率真寫實,成為人們研究中國古代園林的重要史料,而《廬山草堂記》亦被視為中國園林學的奠基之作。

宋代山水游記,在唐人已創輝煌的基礎上再創輝煌,并將人生的種種思考移植到山水的描繪中,從而大大增強了山水散文的理性光芒。蘇軾的《記游廬山》、《石鐘山記》,陸游的《游東林記》,朱熹的《臥龍庵記》等,正是這一時期山水散文的重要體現,也是對廬山區域的美學價值和史學價值的重要體現。

蘇軾在《記游廬山》中,以揮灑之筆,暢述游覽所見的山水氣勢,由此而興遐思冥想,使本無生命亦無思想的客觀景觀,獲得理念的靈魂,閃動思辯的光澤;從“發意不欲作詩”開始,至“余廬山詩盡于此矣”結篇,中間敘述游山觀感和題詩經過,展示自己心靈感受的天窗,闡發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絕唱。

蘇軾的《石鐘山記》,之所以被稱為名作,則因為富于獨創,別開生面。從“鐘”字發揮,說明石鐘山的由來,對前人的解釋提出質疑,從而記敘親臨石鐘山的考察的經過,由此提出“事不目見耳聞,則不能臆斷”的見解。并將理性的思維,同大自然的妙境天衣無縫地糅成一體,而石鐘山也因名家名作的張揚而名噪。

明、清兩代,山水散文的創作,盛行不衰。文學史家評論這一時期的山水散文,認為沒有更大的開拓和創新,只有在原來的框架上有伸展,但在“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創作主張大旗下,展示出了清新流暢,活潑自由的山水散文,在美學觀上產生了重大轉機。

廬山隨著日益遠播的盛名,加上交通便捷,慕名而來的文人絡繹不絕,從而為廬山創作了數量可觀的山水散文。明清兩代,馳名的文學家、學者,如袁宏道、王思任、王世懋、徐宏祖、宋之盛、查慎行、袁枚、惲敬、張維屏等,游歷廬山,放歌山水,抒發情懷。

袁宏道的《廬山游記》,別致,情真、飄逸,反映出追求個性解放的審美情趣,因而他筆下的廬山自然景物擬人化,云霧呈“人物鳥獸狀”,峰巖“危身卻立,摩牙裂髭而望”,澗水“啕號呼激”......正是“獨抒性靈”的藝術體現,亦喻山水可以豐富,補充人們的“性靈”。

王思任的《游廬山記》,以畫家的眼光審視廬山的自然山水,充溢著色彩和動感。五老峰“五大垛鐵云皆紫青融鑄,從天崩下,現壽者相,是名五老”。五老峰“海綿素鋪幾萬里,拋彈松稱,光絲耀然。覺霜雪死白為呆,凹凸不等,小家數耳......綿俱縮入湖江,漸覆四宇,作開辟以來一大供”。不帝為人們開辟了新的審美領域。

徐宏祖(徐霞客)卻以旅行家、地理學家的身份,對廬山進行了6天的旅游和考察,他留下的《游廬山日記》,涉及地理、地貌、地質、水文、植物、歷史、名勝等諸方面,具有不可低估的科學價值、藝術價值。他是從石門澗攀登百丈梯上廬山的第一人,他是實地考察大漢陽峰的第一人。

惲敬,是清代山水文學中較有名氣的文學家,他曾先后兩次登廬山,寫了《游廬山記》、《游廬山后記》,文筆洗煉生動,善于描繪景物特征,抒發感受最深切之處,因而成為他的藝術成功之作。

“廬山據潯陽、彭蠡之余,環三面皆水也。凡大山得水,能故其大以蕩譎之,則靈;而江湖之水,吞吐夷曠,與海水異故并海諸山多壯郁,而廬山有娛逸之觀。”惲敬在《游廬山記》中形勝特點,由此點畫“有娛逸之觀”旨趣,然后著意描述含鄱口俯覽鄱陽湖上風卷的云障奇觀,仰望香爐峰白云團涌的云海幻景,闡發出云霧是山之靈,詭變的云霧是娛性逸情之最。在《游廬山后記》中,再度記述在不同山形地貌中瞻云觀霧,展現云霧幻變的玄妙,挖掘山水美學的真諦,拓寬了山水美學的領域。

山水,在中國文化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種十分重要的意義有一大半應屬藝術,歸屬于美學。廬山,自古就被人們當作一個藝術觀照的對象,一個審美愉悅的對象。它所產生的山水文化,從地志、山水小品、山水記的山水描寫,到后來的山水游記、山水散文的大量出現,真實地記錄了人與自然的親和愈來愈密切,山水與散文的關系也愈來愈密切;生動地反映了山水與散文結合,從應用性到文學性散文的演化,從量變到質變的歷程。